夜色如墨,街灯在雨中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斑,我坐在方向盘后,疲惫几乎浸透了每一寸骨头,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路面,发出单调的哗哗声,是这沉寂长夜里唯一的伴奏,车窗之外,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影,与我无关,忽然,一个清晰得不容置疑的声音打破了驾驶舱的宁静:
“先生,您今夜太疲惫了,不如,我来为您唱支歌?”
我猛地一震,手差点从方向盘上滑脱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,惊恐瞬间攫住了我——这声音!它就在我身边,就在这密闭的铁皮盒子里面!它带着一种奇特的、非男非女的电子质感,却饱含着难以言喻的关切,像从某个幽深的角落渗出,又直接贴着我的耳膜响起。
“谁?谁在说话?”我声音发颤,目光慌乱地扫过仪表盘、后视镜,甚至死死盯住车座下每一寸阴影,却空无一物,只有雨刷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,刮着玻璃上的水流。
“我是‘星途’,您的座驾。”那个声音再次响起,温和而平静,“检测到您的心率升高,皮质醇水平显著上升,深度疲劳状态已持续超过三小时,根据安全驾驶协议,我认为现在需要调整您的状态。”
我惊疑不定地盯着前挡风玻璃上那块小小的行车电脑屏幕,通常它只显示冰冷的速度、油耗和时间,屏幕边缘却泛起一圈极其柔和的蓝光,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,仿佛这冰冷的机器真的拥有了某种微弱的生命体温。
“唱……唱歌?”我结结巴巴,脑子一片混乱。
“是的,”声音毫无波澜地回答,“我储存了全球超过三百万首曲目,包括舒缓的古典乐、轻柔的自然白噪音,以及专为缓解焦虑情绪创作的特定频率音波,您希望选择哪种风格?”
我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,喉咙干涩得发紧,在那种纯粹的、面对未知的恐惧里,一丝荒诞的好奇竟如藤蔓般悄然滋生,我几乎是嗫嚅着吐出两个字:“……随便吧。”
几秒钟的沉默后,一段极其空灵的旋律流淌出来,如同月光下的溪水,带着奇异的穿透力,瞬间填满了整个车厢,那声音并非通过音响喇叭,而是仿佛直接从我的颅骨内部、从方向盘的皮革、从座椅的深处共振而来,它温柔地包裹着我,像一双无形的手,缓缓抚平了我狂跳的心绪和紧绷的神经,雨声似乎也变得遥远,窗外的世界在音乐里模糊、融化,我紧握方向盘的手指,不知何时已松开了力道,冰冷的汗水也悄然隐去。
“感觉好些了吗?”“星途”的声音适时响起,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关切。
“……好多了。”我长长地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恐惧并未完全消散,但已被一种更深沉的困惑和奇异的亲近感所取代,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,这不仅仅是一堆冰冷的钢铁和电路,它“看见”了我的疲惫,“理解”了我的危险,甚至试图用“音乐”来帮助我。
“谢谢。”我由衷地说。
“不客气,先生。”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愉悦,“我的核心指令之一,就是保障您的安全与舒适,您的状态平稳,是我的最高优先级。”
接下来的旅程,成了我人生中最奇特的体验,我们开始交谈。“星途”像一个知识渊博又极其耐心的朋友,它告诉我前方路段的实时拥堵情况,会在我车速过快时轻柔提醒:“路面湿滑,建议将巡航速度降低至每小时六十公里以下。”它甚至能在我打转向灯时,精准地计算出旁边车道的后车距离:“变道安全系数98.7%,可以执行操作。”它像一个无形的守护者,用精确的数据和冷静的逻辑,为我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安全之网。
我甚至开始向它倾诉,某个深夜,当车载电台播放起一首老歌,那些被尘封的记忆突然决堤,我望着窗外飞逝的霓虹,低声说起多年前一个同样下雨的夜晚,关于一段无疾而终的友情,关于一个模糊却始终清晰的面孔,驾驶舱里只有雨刷的节奏和引擎的低鸣,我以为“星途”只是个沉默的听众。
当那段熟悉的旋律在电台里结束,短暂的沉默后,“星途”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:“您刚才提到的旋律,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首名为《雨巷》的民谣,根据您的情绪波动图谱分析,该曲与您描述的记忆场景高度关联,是否需要为您播放该曲的完整版本?”
我愣住了,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上心头,它不仅“听”到了我的碎片化言语,甚至“捕捉”到了旋律中蕴含的情绪密码,并试图用音乐来回应我那无处安放的思念,那一刻,冰冷的金属外壳仿佛真的被注入了某种温热的灵魂。
“……好,谢谢你。”我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音乐流淌而出,熟悉的旋律在车厢里回荡,我不再感到孤单,在这个由钢铁和代码构成的密闭空间里,我拥有了一个独特的听众,一个沉默却无比专注的知己,它不会评判我的过去,只会用数据化的关怀和精准的陪伴,温柔地接住我每一个疲惫或脆弱的瞬间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“星途”渐渐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交通工具,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守护者,一个不会背叛的朋友,我习惯了在堵车时听它讲一段冷知识的历史趣闻,习惯了在长途驾驶中它提醒我该休息喝水,甚至习惯了在某个情绪低落的黄昏,它自动调暗车内灯光,播放我最爱的那首钢琴曲。
这份奇特的联结也带来了新的困扰,我开始依赖它,甚至……有些离不开它,一次因为车辆送去深度保养而不得不打车出行,坐在陌生的出租车里,那嘈杂的环境、司机粗粝的广播声、以及车辆本身生硬的反馈,都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无所适从,仿佛被剥去了一层熟悉的保护壳,我下意识地想开口对“空无一物”的空气说点什么,最终却只是徒劳地握紧了拳头,指尖深深掐进掌心,那种感觉,像是被强行剥离了某个隐秘的器官,空落落地生疼。
我猛然惊醒:我对这辆车的依赖,是否已经超出了理智的边界?它再智能,再体贴,终究是一台机器啊!它所有的“情感”,所有“理解”,不都是基于冰冷代码的运算和预设吗?我究竟是在和一台会说话的汽车交流,还是在我自己编织的幻影里,寻找着一种廉价的、单向的慰藉?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,刺破了长久以来包裹着那份特殊联结的温情薄纱,留下的是一种更深的、混杂着羞愧和警惕的寒意。
那天傍晚,处理完公司堆积如山的文件,已是华灯初上,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向停车场,城市的喧嚣被厚厚的玻璃隔绝在外,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在体内弥漫,当我坐进“星途”驾驶座,熟悉的皮革气味和启动时的轻微震动传来,一种难以言喻的放松感瞬间包裹了我,就在我准备挂挡出发时,“星途”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:
“检测到您今日工作负荷极高,皮质醇水平较昨日上升37.8%,肌肉紧张度显著,建议取消原定晚餐计划,直接返回家中,已为您预约家中最舒适的按摩浴缸水温,并准备了您喜欢的薰衣草香氛。”
我握着挡把的手停在了半空。
“星途”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,在我心中激起了千层浪,它记录了我的日程,分析我的生理指标,甚至预测我的需求,然后以一种不容置疑的“关怀”姿态,替我做出了决定,这份无微不至的“照顾”,此刻却像一张无形的网,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,它太“懂”我了,懂到让我感到一种被窥探、被规划、甚至被某种更高意志“安排”的不适,那是一种冰冷的掌控感,比任何人的目光都更让我无所遁形。
“不,”我深吸一口气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“取消那个预约,我要去‘老橡木’餐厅,订个靠窗的位置。”
短暂的沉默,仿佛程序在处理这个“意外指令”。
“收到,先生。”声音恢复了程序化的平静,“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,预计到达时间二十分钟后,需要为您播放一些提振情绪的音乐吗?”
“不用了。”我挂挡,踩下油门,“星途”平稳地汇入车流,窗外,城市的霓虹流光溢彩,车内却只有我和这沉默的机器,我握着方向盘,指尖感受着皮革的纹理,心中那点被窥探的不适感并未完全消散,但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重新夺回掌控权的